“小红帽事件的另一主角，“不给一百块”的那个人，他事后的人生轨迹几乎被隐蔽。

这种忽视持续到2015年1月22日。那一天，他成为“全国首例性倾向职场歧视案”的原告，被告是“小红帽事件”后将他辞退的前工作单位。南山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穆易败诉,穆易不服提起上诉。

昨日,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二审。法庭上,双方未就是否和解达成一致,该案未当庭宣判。

作为一场全民参与的娱乐事件中被隐蔽的主角，

从“被出柜”到公开审理案件的原告，

他经历了怎样起伏的V字人生？

「深深」去年独家专访“小红帽事件”被隐蔽的主角穆易（化名），

深度呈现一场纠纷被互联网娱乐时代消费后，

怎样改变着当事人的生活。

深深：你第一次看到视频是在什么时候？

穆易：事情发生是当天下午的两三点左右，我第二天早上手机各种未接来电，各种短信。一上网打开QQ，微信，又看了下我的微博。

深深：看到视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？

穆易：我第一反应是怕回公司。因为我对工作很看重，看到的那天是工作日。

深深：当时第一反应怕的是工作，并不是害怕朋友和家人知道？

穆易：因为家人没有这方面的概念，另外我几句话就搪塞过去了，家人不会去细问的。我弟弟的确打过电话，还有我一个堂哥，一个堂姐。他们基本上初中没毕业。

深深：看到铺天盖地的消息后，第一件事做了什么？

穆易：请假，继续请假！我根本就没有请过假你知道吗？是那件事情发生后，我才跟领导口头请假，我说我有事情要去处理，当天我就请假了，马上冲到公安局了解情况。当天下午没有去，就早上处理了一下，下午就回公司了。

深深：那时生活方面的状态是怎样的？

穆易：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。因为我周边的人跟我都不熟悉，包括我在深圳的异性圈子里，除了同事之外，就没有别人，我习惯独来独往。

深深：实际上，视频爆出后对你的工作有影响吗？

穆易：视频中这个事情是发生在10月底的时候，直到11月6日这期间，我并没有发现我们公司的同事对我有任何异样的看法，都很正常。

深深：那个时候他们知道（你同性恋的身份）吗？

穆易：我觉得有些是知道的，但必须是非常熟悉我的人才知道，不熟悉的是不知道的。

深深：2014年11月6日发生了什么？

穆易：我是11月6号被他们（原工作单位）辞退了。而且工资也不对，我在心里算了下本来能拿到一万多，但他发下来就4880。当天我就打电话给我的直接上司。而且有很关键的东西，我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客户，这个事情发生之后，专门打电话给我，他说你那个事情就不要放在身上啦，在这个社会很正常。一个老头，他都能想得开来安慰我。客户都能想得开了，公司为什么想不开呢？

深深：因此决定告这家公司？

穆易：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，这样歧视别人，没有那么简单。当时我说这已经跟正常的辞退不一样了，你们这是带有歧视的非法辞退。而且公司开始压根就没说给我劳动补偿，说我已经离职，不可能给。后来腾讯微视、新浪微博都有联系我，说可以给我一个发声平台。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，我可以发声，扩大影响力，他们可以博取流量，我觉得ok，我就录了个视频，把这个事情说了一遍。也许他们看到了决定按照劳动法的要求补偿半个月的工资。但我不要，我就是要他们道歉。

深深：你的案件被称作“全国首例同性恋职场歧视案件”，在被告知之前没有预想会有这样的称呼？

穆易：这个称呼就传播学的角度来讲是很正常的，因为要上各种媒体，肯定要有能吸引到人的标题，没人看岂不就白写了。

深深：事件发生后，你没有选择沉默，而是很快在微博上发声，这样做也是基于这种理解与认识吗？

穆易：不知道我的微博是谁弄出去的，铺天盖地在我的微博上面留言，有鼓励的，有谩骂的。刚开始是非常急的。我也想我追求我的权益何不顺水推舟？让这个事件保持一定的温度。那时候已经降不下去了，降下去对我来讲并没有任何好处，我并不能从坏的事情当中把它扭转到好的一方面，后来大家在我的微博上看到，我其实有意地想把它引导到一个有利于我维权的方向。

深深：听说你有新的工作了，与这件事情有联系吗？

穆易：完全是我自己找的，但如果没有这件事情逼迫，我可能还会待在那儿。那个公司它其实已经卖给了浙江的一个公司，是我离职之后才知道的。现在想来，迟早都是要离职的。现在的工作比以前的好，以前天天要加班，现在就不用。

深深：新的同事知道这个事情吗？

穆易：我说了，不认识我的人不可能认出我，新的工作很顺利。

深深：事件的具体经过是怎样的？

穆易：我是直接去酒店开好房了等他，他推门进来就把我吓一跳。（与图片）简直一个天一个地，我当时就退房了。当走到酒店门口，他说从西乡很远打车过来，问我要五百。我说他是骗子，不可能把钱给他。他说那你也得给我三百，不然他的朋友就在马路对面，一个电话就可以把我给抢了。我当时就在想，天啊，我要是被两个人抢，多丢人啊！所以我当时的想法是赶紧就是边往人多的地方走，顺便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要抢劫我，他全程一直跟着我。

深深：有拉扯吗？

穆易：没有。他走到外面的时候，就变成一个极度妖娆、极度女性化的状态。他那个语言啊！哎哟我的妈呀，语调变了。他的语言，思维，全部跟一般人是没有办法比的。这个圈子HIV的发病率很高，我当时就很害怕。

深深：有传言说您事件发生后和小红帽到派出所握手言和，你还给了他100块？

穆易：从我跟那个人（小红帽）进了派出所之后，我就没跟他没有说过一句话，反而是他一直在叨叨。当时七点多天已经很黑了，最终我拿了100块钱给他，给了就走了。因为他就要我一百块嘛，这个事情就过了。

深深：为什么要给？

穆易：我要走呀，我不能一直留在派出所，让它赶紧过去吧。因为我要是留在派出所的话，公司马上就会知道，当时我是想不要让公司知道，因为我担心，公司一旦知道了，会把我辞退。

深深：之前认识小红帽吗？

穆易：不认识，这个事情发生以后，很多网友在微博上有联系我，说我其实不是第一个受害者。在荔枝公园里面，也有很多人都知道他，他以前是专门干这个的。

深深：你怎样看待他因此走红网络签约娱乐公司？

穆易：他那天来的时候，浑身上下的装束，我都看得出他身体是非常不好，感觉下一步就乞丐了。这也许上帝就是给他最后一个机会，让一个人重返有尊严的生活，必须要给他一些东西。不然要成乞丐，是一个非常丢人的事情！乞丐下面就是死了，一个人没有比失去生命更可怕的了。他把握得住，这一生可能还有希望，把握不住，下一步可能就直接完蛋了。

深深：你约他的软件jakd在同志圈流行吗？

穆易：那个是国外发明的软件，一开始在苹果的软件上，后来在安卓也有，反正就很流行。

深深：你是jakd的新手？

穆易：也不是，平常关注的点也不在这上面，就是有需求的时候会去上这个软件，其实我们这种人群啊经常处于一种性压抑的状态。

深深：你之前在上面使用过吗？

穆易：有，而且就是那段时间我约的比较频繁。因为刚刚分手，感觉很郁闷，之前的感情都持续不久，有两个月的，半年的，所以就没什么信心，干脆就破罐子破摔，急于去解决生理需求，也就没有多想。

深深：之后还用过那个软件吗？

穆易：没有没有，我已经卸载了。当时就卸载了。我现在除了QQ、微信，没有其他的交友平台。

深深：这件事对你的生活有什么直接影响？

生活改变非常大。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性冷淡了，不瞒你说以前有看gay片的习惯，那个瘾戒不掉，现在我就完全不看了。不过ok，没有关系，因为30岁了嘛，这种体验也够了，没有就没了，对于一个男人来讲，事业是最重要的。

深深：你的交际圈被这样事情影响了吗？

穆易：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很多人都加我微信，或者关注我的微博，当然也有各种暧昧信息。但我现在有在谈一个朋友，我跟他的相处很慢很慢。

深深：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认识的吗？

穆易：是的，他就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才跟我认识的。很奇怪。每当我有不顺的事情发生时，后面就会有好的事情跟着发生。现在回头去看，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影响无非就是经济上的损失，我现在得到的都远远超过了这件事情对我带来的影响。

深深：你认为小红帽得到了什么？

穆易：把他从已经垮掉的人生边缘拉了回来，虽然拉回来的方式不那么光彩，但是上帝可能就是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把他拉回来。他现在签约了经纪公司，自己心里肯定就有明星包袱了，其实包袱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尊严。而且这个社会是笑贫不笑娼，至少他今年过年一定会过得非常开心。

深深：“丢人”这个概念，对您的人生来讲意味着什么？

穆易：我家里面以前条件并不好，后来我考上大学之后，境况就慢慢在改善了。我享受这种改善的过程，享受家庭成员之间和睦的关系。这个事情发生之后我尽量不让家里知道，我有一个最坏的想法，假设家里人很明确地知道了“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”，我也会跟家里人去交流，把这个事情讲清楚。

深深：你认为讲得清楚吗？

穆易：从现在来讲，传宗接代并不那么重要，其实养老是更看重的问题，老了除了儿女之外，工作才是最有力的保障。假设知道了我一定去沟通：你的儿子一定能养活他自己。

深深：您对自己的身份什么时候有意识到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的？

穆易：小学。但是我们那边相对闭塞，到我上高中，还是很闭塞，那时候假设知道班上谁谁谈恋爱，大家会觉得是件很丢人的事情。

深深：第一次知道时感到焦虑害怕吗？

穆易：完全没有。我小时候经常在姥姥家，我是唯一的孙子。她对我很溺爱，当时我又有12个舅舅，也都非常溺爱我。可能这些溺爱也养成了我的自负。我有挺高的自我认同，觉得自己的都是对的。

深深：你从未对自己的性取向感到担忧？

穆易：没有。而且当我看到网上很多人对他有困惑我都觉得很奇怪。为什么会困惑呢？而且其实我以前也有比较娘的时候，一时改不了。当时觉得这样不好，我就刻意地去改正。

深深：你曾经试图交往过女朋友吗？

穆易：从来没有。很多人因为压力这么做，我觉得这就是在犯错，那用什么来弥补呢？结了婚，觉得愧对这个女人，我们从很实际的角度讲，可以给她很多钱。如果你的工作不好，金钱上弥补不了，结这个婚干什么？女人是很敏感的动物。

深深：未来可能做任何形式上的结婚吗？

穆易：不会，我会领养一个孩子 。

深深：未来可能会公开出柜吗？

穆易：没有这个必要。因为公开和不公开是一样的。公开了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。没有人说会因为你是一个同志，我买你东西就可以少给你钱。

深深：那你公开上诉，接受媒体采访，不怕被更大范围公开出柜吗？

穆易：不怕。因为没有人认识我。我也不接受视频采访。媒体采访也没多影响到我家人。如果真有那么大效应的话，我的表述可能就不是这个表述了。我可能就要从另外一个方面去引导事情的发展。

深深：普遍认为中国人现在对同性恋更包容了，你觉得呢？

穆易：中国人现在对此是娱乐不是开放，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工作上，当你能够独立地工作，钱多到可以自由做什么事情，这些东西都不是问题了。

「深深」当时一直试图联系“小红帽”。其经纪公司回应称，“百元哥”（小红帽另一称谓）回了老家海南，没有这么快回深圳。经纪公司认为采访是按演出计算的，不过采访费用比商演低，他的商演价格是一万元一场，而采访的话可以打折到7000。经过多次问询，经纪公司最终未答应任何形式的采访。

深圳同性恋亲友会发起人董婉婉对「深深」表示：一百元都不给事件，毕竟穆易是主动报案，经互联网发酵后引发社会关注，而小红帽其实也是“被动出柜”。亲友会的工作人员有试图联系过小红帽，想与他沟通下看是否需要帮助，但至今并未联系到他本人。

文丨王致远 朱冰芯